日本室町时代,女孩9岁的成年仪式,就是把满口皓齿染成黑色;到了江户幕府时期,染黑牙齿则成了已婚妇女的专利。
今天的眼光看来,言谈间露出漆黑的牙齿不免显得尴尬甚至有些可怕,但在几百年前的江户时期,漆黑的牙齿却可以和周围阴暗的室内环境融为一体,更好地凸显女性肌肤的柔和光洁之美。
不只是将牙齿融入阴暗的环境,江户时代,女性的衣着也大多朴素得惊人,幽暗的房间里,唯一能看清的就只有女子相对明亮的面部,这就是日本古典审美中的朦胧美感。
能剧作为这种朦胧美感的传承载体,其历史大约能上溯到八世纪。
身着素色华服的演员在靠烛火照明的舞台上,带着象征不同身份的面具,唯一露出来的就只有手和颈部。暗淡的背景中,仅靠着掩住面部表情的肢体动作,就能将角色的心理世界表现得淋漓尽致,这就是藏匿于阴翳世界的日式审美。
日本唯美主义作家谷崎润一郎就是这种阴翳审美的忠实拥趸,早年他受到西方唯美主义思潮的深刻影响,并在一生中坚守唯美主义文学创作的阵地,塑造了《春琴抄》、《刺青》等经典作品,而他对古典传统美的追求就淋漓尽致地体现在《阴翳礼赞》中。
《阴翳礼赞》是谷崎润一郎晚年的随笔集,书中大大褒奖了日本流传了上千年的阴翳美学。这种审美,没有富丽堂皇的明亮,也没有繁复织锦的华丽,它是流转于玉石中的温润光芒,也是宣纸上泛着古朴的微黄。《阴翳礼赞》从建筑、服装、食物等日本多层面的生活化场景,带我们走进晦暗中的阴翳世界。
日式和风的阴翳之美
日本旧式建筑屋顶巨大的脊瓦,将整座房子都笼在日光的阴影中。日光从开阔的庭院反射进来,透过拉门的贴纸照进屋子,耀眼的光线也变得和煦起来。
为了维持着温煦的光线,不只是建筑外饰,屋内的墙壁也被刷成浅色的磨砂感,这样,即使是阳光刺眼的正午,房间里也会呈现出朦胧温和的雅致。
单纯暗淡的光照未免显得单调,壁龛则为房间增添了明暗的节奏,加上墙壁上挂着的古风字画,整个房间都被映衬得错落有致。
不只是墙壁的装饰,原木桌也为房间增添阴翳之美。经历了多年的摩挲使用后,使用者肌肤的油脂渗入木纹,浅色的木纹变得暗淡。借着室内幽然的自然光,老旧的桌子也染上温润的光泽。
夜幕降临时,在摇曳的烛光里,欣赏老旧木桌上的陈年漆器。朦胧的微光照出漆器暗哑的轮廓,黑夜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只有漆器外以金线勾勒的彩绘,在闪烁的烛火里溢彩流光。
无论是木桌还是漆器,其实都是寻常人家的常用器物。走在日本街头,从街边的拉面馆,到高端寿司店,漆器或仿漆器的餐具随处可见。
橙红的鱼肉,莹白的米粒,没有比黑色漆器托盘更能烘托出寿司色泽美感的餐具了;同样,暗色漆器的拉面碗中,浓白的高汤、本白的替玉(拉面)和其中的青葱也都在暗哑漆器的映衬下更显诱人。
尽管漆器、纸窗美得温和,但在谷崎润一郎的眼中,最能体现日本阴翳美学精髓的非厕所莫属。
日本老式厕所通常建在绿苔掩映的林荫深处,晴天时,和煦的光线透过纸拉门照进来,透过高出的窗眺望院里的植株;雨天时,雨珠打在房檐和树叶上,淅淅沥沥的雨声又别有一番美感。据说,夏目漱石先生就颇爱清晨的如厕时光,或倾听寂静环境中的虫鸣,或在幽暗的光线里沉思。本应当最不洁净的地方,却有着最风雅的情致,这才是和风阴翳之美的极致。
隐匿于阴翳礼赞中的自然审美
透过隐藏在阴翳中,散发温润美感的和风建筑和器物,亦可以看出日本传统审美对于亲近自然的极度偏执。从通过纸门照射进室内的自然光,到脱胎于天然漆木着色的漆器,从江户时代女子低调的着装,到现代无印良品中低保和色的原木亚麻制品,日式和风的美物中,无不处处透露着返璞归真的自然审美。
日本民艺运动的发起人柳宗悦在《工艺之道》中提到,工艺源于大自然所给予的材料,即使照明、地暖等现代化家居,追求传统审美的日本人,还是会想方设法保留自然的痕迹。
谷崎润一郎在装修居所时,首先遇到的就是照明问题。现代电灯的照明,显然不够符合阴翳的美感,为了模拟出古典烛火照明的昏黄感,只好从旧货店淘来煤油灯,然后在其中装上灯泡。乍看起来,就好像房间的光源是来自古朴的煤油灯,实际上,煤油灯只是披着传统外衣的现代文明罢了。
当然,在整座日式房屋的装修中,最能体现房屋主人阴翳审美的,还是要数私密而重要的浴室和厕所。在以梅花闻名的日本偕乐园中,客用的浴室就全部采用了原木制造。经过时间的洗礼,板壁屋柱出现颜色渐深的木纹,尽管家具日渐显得老旧,但可贵的自然阴翳之美也愈发鲜明。
自然审美的核心在于敬重自然,尽量以自然的手法打造自然之物。比如同样是白纸,宣纸微微泛黄的成色将光线柔和的映在纸张上,柔韧的纹理折叠无声,相比西方白到反光、翻起来清脆作响的打印纸,宣纸就更能给书写者以宁静的心境。
关于对自然的追求,柳宗悦的《工艺之道》中也提到,美不会要求迂回和复杂,若是刻意加工将会失去生命,因为技巧上的精心或精密并不等于美,很多情况下反而会削弱美感。
经过漂白的纸张会失去原始的暗哑色泽,现代瓷砖的光洁也会破坏日式传统建筑的古拙之美。所谓阴翳礼赞,其实更是一种对自然审美的崇尚。
自然审美中的东方禅宗哲学
阴翳审美并不是日本的专利,谷崎润一郎在提到中国玉器时说,“那幽深沉淀的肌理,就感觉那应该是中国玉石才有的气息,感觉历史悠久的中国文明,点点滴滴都凝聚在这厚重的浑浊之中”,但相比较日式审美对阴翳的执着,中式审美显然更包容。
我们热爱玉器的温润,也迷恋金银的闪耀;我们爱棉麻的古拙,也欣赏锦缎的华丽,但无论是日式审美,还是中式审美,东方天人合一的禅宗美学都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工匠的创作。
王建疆在《庄禅美学》中提到,禅宗中无欲无求和追求滋有的思想观念改变了人们的审美意识,禅宗美学中蕴含的禅宗思想正是艺术设计中体现的精神内涵。
日本禅宗就主张通过自我调节以达到“梵我合一”的境界,这种思想反应在日式审美中,就要求人们不要过分追求食物的纷繁形象,主张直面事物的本质之美。
所以,即使有了现代照明,痴迷于传统审美的人们也会想办法以古老的煤油灯或纸质灯罩来中和电灯的耀眼;在安装拉门时,一面装了便于清洁的玻璃,另一面依然顽固地使用贴纸来保证室内光线的柔和;在设计采暖时,舍易求难地安装了模拟火炉的电热碳炉,以追求合家团聚时红火热闹的氛围。
中国老庄美学思想中同样有着自然主义的倾向,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指的就是无形无声的自然之美,这种美可以通过返璞归真实现。
现代文明未曾触及的漫长世纪中,东方人在日落就陷入阴翳的世界里创造了独特的美。闪烁的烛光里,就着风吹来的蝉鸣,几代人手油浸润后的木桌隐约映出烛光的温暖,这一瞬,人与自然在阴翳中合而为一。
参考资料:
柳宗悦《工艺之道》
王建疆《庄禅美学》
杨春时《中华美学思想的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