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龙八部》里，有个种花的地主婆，叫做王夫人。书上有这么一个情节：王夫人特别喜欢茶花，搞了一个巨大的茶花示范工程，叫“曼陀山庄”，就是茶花山庄的意思。这个山庄里种了无数茶花，大概有成千上万株。可是因为技术十分落后，种植方法不对，好茶花都给种毁了，把这里搞成了一个大型车祸现场。明明不能堆那么多肥料的，却偏要给猛施肥。明明茶花喜欢阴凉的，却偏放到太阳底下去暴晒，搞日光浴。
段誉来了就各种看不下去，连呼乱整。可是，整个山庄里的人却种花种得兴高采烈，好像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在乱来。采购部门每天疯狂采购，种植部门的每天疯狂种植，肥料部门的每天疯狂做肥料，甚至把活人剁成肥料，上上下下，干劲十足，各个都是爱花如命。
小时候看书到这里，仅仅觉得好玩又好笑，觉得王夫人真笨、整个山庄的人像精神病。最近突然发现事情根本不是这么简单。这不是一个技术问题，而是一个制度的问题和人性的问题。曼陀山庄的种花问题是解决不了的，因为这是一场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反反复复隐蔽形式主义。
我们来畅想一下，如果我一个普通花匠，认真提出来：大家每天种的花都是没用的，有什么好处？人微言轻，上级听吗？那算老几？懂个屁啊!
就算上级采纳了你的建议，或许能减少一点工作量。但能减少多少？还真不好说，太虚无飘渺。况且，乱干的工作量少了，精干、实干的工作量就会多了。反正都是打工，会让你闲着？干什么不是干？形式主义没了，考核说不定就要更细致了，要求说不定就更严格了，更不好应付了。对我们一个基层有什么好处？
好处不明显，坏处却明显得很。首先就是得罪人。首先就是侮辱了王夫人的智商，侮辱了领导的决策水平和能力。本来整个曼陀山庄只有一个茶花专家，就是王夫人。现在你这样搞等于是说王夫人根本不懂茶花，而且很好哄，大家都乱种茶花哄你。
其次，这不但侮辱了王夫人的智商，也侮辱了所有人的智商。大家一听，啊哈我们山庄还出了个神农氏了。原来这么多年我们都不懂茶花，就你懂？我们都在胡种、乱种，就你真种、会种？你怎么不死去？不但侮辱了大家的智商，还可能损害了大家的切实利益。隐蔽的形式主义，往往是附着了大量看不见的利益的，时间越长，利益就越牢固。比如买花，王夫人长年累月用大价钱买劣质茶花，把不入流的“落第秀才”当成高级的“十八学士”、“十三太保”买来，当冤大头，这里面一切经手的人有多大的利益？还有花肥，还有专门搞的吹风机、紫外灯、营养液……这里面有多少利益？你跳出来说这些东西都没用，你死不死？
说到这里，再谈一点更深层的东西：就是形式主义的本质是什么？我们在官媒上看到一种很表面的印象，就是认为下级总是讨厌形式主义的，是深恶痛绝的，是为了应付上级的检查而产生的形式主义，比如曼陀山庄的中层、下层，还有底层的花匠、婢女，都是讨厌胡种、乱种茶花的。可人家真是这样想的吗？未必。这搞不好是一种错觉。要知道，形式主义的本质，是一种上级对下级的逐级的忠诚检查。我向下布置了一个任务（比如种茶花），这个任务很难，很没谱，甚至我明知道它很傻缺、没啥实际作用，它就是个形式，可是就问你干不干？如果你干，说明你对我忠诚。反过来说，形式主义也是一种下级对上级的逐级的忠诚输送。领导你看，你布置的任务这么没谱，这么难搞，咱们都心知肚明它真的没啥作用，但我还是全力以赴、兴高采烈给你干了，干得汗流浃背。你看我对你多忠诚。所以说形式主义就是一场忠诚度的传销。上线传给下线，下线再传给下下线，一层层传下去，逐级做忠诚测试。茶花到底种成什么样，并不重要。所以，形式主义对于中层、下层来说有时候反而是个好东西。它是一个捷径，是向上表达忠心的捷径，也是证明自己工作能力的捷径。
我正儿八经想把茶花种好，多难啊？可是我挂个横幅“一定要把茶花种好”，就容易得多了对不对。又或者，买它几千几万盆茶花，种得漫山遍野都是，也不管能不能活，领导让晒太阳我就猛晒，领导让多施肥我就猛施，领导来了一看，我样样按照他的指示来，领导觉得非常满意，不就行了？
用这么简单的方式，证明了忠诚和工作能力，有何不好？何况大家要想明白一点，我们应付王夫人，固然是搞形式主义，可是王夫人自己也是在向上搞形式主义。她种那么多茶花，是给自己看的？拿茶花当饭吃啊？当然不是，那都是给段正淳看的。段正淳关心她茶花种得好不好？品种优不优？屁咧。王夫人只是要表明：段郎你看我一直爱着你。只要段正淳百忙之中想到这一点，心里微微一感动，王夫人的茶花就算没白种。如果段正淳再想多一点：阿萝对我不错啊，好久不见了，去看看她吧……王夫人就赢了！所以回到那句话，
说到底还是表忠心。只有段誉白痴玩意，书读的太多的书呆子，傻不拉几跑过去说，哎呀呀你们种得都不对！结果被王夫人命令拖下去，剁了当花肥。你以为你有技术？其实你就是坨肥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