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毅
路口的红灯亮起,马路对面晃过来一位老汉,60多岁年纪。平常我不会注意一个普通路人,是他手里拿的东西让我好奇。
他居然边走边绣着一片鞋垫。这种闺房“女红”的细活,是他干的吗?看他一脸憨态,光头锃亮,挽着一边高一边低的裤管,抡大锤才不让人奇怪,指间飞针走线实在与壮实的大老爷们儿不相匹配。看上去他的针线活已接近尾声,鞋垫上布满红红绿绿的线条,仔细一看,是一个个“囍”字。的确够喜庆,一幅活生生的“大爷刺绣图”,很好玩,很逗乐,很有喜感,差点儿让我笑将出来。
马路宽了,什么老头都有!
这种鞋垫我不陌生,年轻时在青岛当兵,沂蒙地区政府来拥军慰问,每年都会送许多这种绣有花鸟图案的鞋垫,都是当地老婆婆小媳妇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像民间风俗艺术品。我们都很珍惜,知道手工绣成的鞋垫,纳进了无数个黎明黄昏,满含着沂山蒙水乡亲们对子弟兵的深厚感情,传统工艺加传统情愫,垫在脚底,把我们的军旅生涯走得一路山川锦绣。
大爷神定气闲地晃悠过来,还不时纳上一针,旁若无人。我看他的穿着,不像是家里揭不开锅了,要绣几双鞋垫换几两碎银度日。走到近前,我妻子显然也对他热衷刺绣感到新鲜,甚至有些滑稽,便与他攀谈起来。老爷子说这双鞋垫是送给一个朋友的孩子,他要结婚了,鞋垫不值钱,不是礼物,也算不上人情,凑个闹热,说不准年轻人还不喜欢哩。他又说生活总要有个乐子,自己不抽烟不喝酒,也没有其他爱好,绣双普普通通的鞋垫送人,只要他们说垫上走路得劲,自己也就高兴,图个开心。
他拿出手机翻给我们看,里边存储着他绣的一双双鞋垫图片,图案更多的是一些花花草草,算不上精美,倒也像模像样。他说这都是自己即兴创作,想到什么绣什么,基本不重样。
我妻子给他拍了张照片。在繁华的大上海,人来人去,车来车往,无意间碰到一颗有趣的灵魂,也可算作一种赏心悦目的草根风情,何况这种风情在都市不易遇到。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想他把时光绣进鞋底,把快乐绣进鞋底,盛开在针底的一朵又一朵花儿,朋友垫在脚下,走到东走到西,花儿就开到东开到西,都不用到处移植,想想都愉快,这便是他的幸福。
另一张照片也很有趣,主人翁也是一位上了岁数的大爷。
那天春风和煦,田野欣欣向荣,我和妻子及堂妹上山挖野菜。
在一个小村庄的边上,地里的野菜长得茂盛。我正挖得兴味盎然,堂妹过来说拍了一张照片,挺有意思的。她递过手机给我看,照片上一间小屋,这种小屋一般是农民用来歇脚避雨,或者堆放收割来的麦子稻谷等庄稼用的。地上放着一只大木桶,这种木桶家家都有,是农家必备的农具之一种,农民在收稻谷时,将其搬到田里,桶内斜放一张木隔,双手握一把水稻举过头顶,用力抽在木隔上,谷子就脱落在木桶里,“砰砰啪啪”的声音,在山谷里回响。不是收割季节,木桶闲置。今天,木桶不替主人盛谷盛麦,却盛了个梦,铺上稻草,一名70多岁的老人躺在草上,脑袋靠着一侧的石墙,双脚搁在另一头的桶沿上,身体呈V形,披一身阳光,正舒服地“呼呼”鼾睡。
我赶紧跑过去看,老人家还睡得正香。这睡姿够野性,睡态太撩人,我想用自己的手机给他拍张照片,又担心快门的声音惊醒了他,多看几眼后便蹑手蹑脚地退了出来。打扰一位老人家的清梦,总是不妥,也不忍心。
在云高天阔的山间,不挑地方,不择卧榻,不拘姿势,更不在乎路人的眼睛,随心所欲,洒脱惬意,欣欣然率性而睡,真所谓“人间千年,山中一日”。这种悠闲自在、怡然自得的状态,才是生命本真,正应了宋朝陈著所云:“悠然自得忽自笑,今日何日此山中。”
大爷的鞋上沾满泥土,看得出他并非山间闲云野鹤,平常要泥里来水里去,忙碌于田间地头,是种庄稼的老把式。但他在觉得需要眯会儿的时候,便因陋就简,安逸熟睡,睡得旁若无人,睡得无拘无束,睡得云淡风轻,时间不计长短,可以是一小时,也可以是一刻钟,享受当下的美好。
正是早春好时节,可对大爷来说,你绿你的树,你开你的花,你蓝你的天,而本大爷要我睡我的觉,我做我的梦,我沐我的日光浴,一个野梦金不换,我的地盘我做主,网络上是怎么说的?你大爷还是你大爷!
我想起身居陋巷的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回也不改其乐。”这无疑是我们安贫乐道的精神源头。生活是现实的,总予人许多烦恼和忧愁,躲不掉也避不开,于是有人感慨快乐难寻,幸福难觅,灰暗了心空。但是,不管生活有多艰难,无论世间如何嘈杂,只要心不浮躁,万千事物都会像过眼烟云。过多纠结于世事,终会郁抑于内心,与其挖空心思想着如何“治愈”,不如慨然放下,生活的原野里草长莺飞,总有属于自己的安详、舒坦和宁静,哪怕只有片刻。
两张照片,一种心态,有时散淡一些,生活便有了情趣。
心有田园,则风月自来,脚下便是乐土。
作者简介:金毅,一介武夫,行走四海,与书为友,与山水作伴。小茶叶煮出好滋味,小话题煮出大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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